下井(十五)(1/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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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芳靠在更深处的尸体堆边,一直没动。
不是不怕,而是怕到麻木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没吐,只记得在她掌心下,有一块东西,不该出现在尸堆里。
她小心地扒开一层衣角。
一具瘦小的尸体,手臂依旧揣在怀里,指缝间夹着一封油纸包裹的信。
张芳轻轻抽出,小心展开,纸早已脆黄,字体却还清晰:
“致后人或自己能活着看到的人:”
“我们不是病死的,也不是饿死的。是被‘提前处理’的。”
“进这间屋的人,谁都知道出不去了。”
“我们死前,有个警察说:‘反正你们也是死,不如别浪费药和食。’”
“我不信我这封信会有人看到,但我还是写。”
“如果有人真的看到,请告诉外面的人:这里不是病房,这里是处理场。”
“如果你也要死了,那就和我一起……记得这个地方。”
信末没有署名,只有三个被反复划刻的字:“人,活着。”
张芳手指微微颤抖,眼角的泪终于滑了下来。
这一刻,她不再是那个为保送资格拼竞赛的张芳。
而是一个见证了“什么叫被抹除存在”的人类。
忽然,一具尸体边微微动了一下。
张芳警觉地后退半步,以为是老鼠。
却看到一个极瘦、极小的身影——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蜷在尸堆底部,眼神浑浊。
他嘴唇张开,喉咙里已经出不来完整的音节。
他像是在用尽全力伸出手,往张芳那边推了一下。
她本能地接住。
是半块发霉的窝头。
男孩的声音细如蚊蚋:“给你……吃的……”
张芳一下哭出了声。
那孩子已经饿得肚皮塌陷、肋骨清晰,眼珠干涸,嘴角开裂。
他的生命就在指缝中蒸发。
她扑过去,却什么都做不了。
孩子笑了一下,竟然笑了:“你们……不是……鬼吧?”
张芳拼命点头,眼泪止不住:“我们不是鬼。我们……我们会出去的。”
那孩子仰着头,像听到了什么天外之音。
他笑着,闭上眼——就此没了动静。
张芳抱着那半块窝头,跪在尸堆中央,泪如雨下。
那是这个地狱里,一个快死的孩子,给她的最后一份“施舍”。
乔磊站起身,低声道:“不能再停了。我们必须出去,把这一切……带出去。”
张芳没说话,只把信和窝头包好,放进她的背包的最底层。
井道上一阵吼声响起,脚步声伴着铁链拖地的声响逼近。
几名日本兵回到作业区,找不到可疑逃犯,怒火无处发泄。
那名军官抽出佩刀,瞥了一眼井道上的矿工,随口一声:
“连坐!五人!马上!”
不等反应,几个身形瘦弱、满脸尘土的矿工被拖了出来,其中有一人刚刚才被诊断过“肺痨晚期”,连站都站不稳,却也被拖拽着站到队前。
他们被强行按在地上,押到井道中央的“吊架”下——这是日军专为示众而设的处刑架,两侧铁链悬挂,中间可拉出滑杆电缆。
“これは警告だ(给其他人的警告)!”
第一人,直接上了电刑架。粗粝的铜缆绑住手腕,电流在井道中“滋滋”作响,男人身体剧烈抽搐,牙关咬得血流不止,五秒后昏迷。
第二人,被撕去上衣,剥衣鞭打,皮开肉绽,血花四溅,周围矿工噤若寒蝉,不敢动弹。
第三人,被火烛炙烧脚底,黑烟卷起,他惨叫一声,竟喊出儿子的名字:“阿良——救我——!”
所有声音,如同钢针般穿透万人坑下的空气。
【万人坑·下层】
乔磊、王昭、张芳、马星遥四人缩在尸堆深处,根本不敢动弹。
但声音……却穿透尸体缝隙,穿透尘土、血渍、甚至穿透了人的神经。
那不是审判,是屠宰。
而每一次叫喊,都是对他们逃生的一记敲打。
乔磊眼神微微泛红,嘴角紧抿,整个人靠在石壁角落,右手死死握着防护包的边缘,指节泛白。
日军执行完示众后,五人尸体被拖至坑口。
没有任何掩饰——直接推下!
“扑通——砰——咚——!”
血肉与碎骨砸在他们周围。
王昭忍不住惊叫,却被张芳一把捂住嘴,脸上早已泪痕交错。
上方,传来几名鬼子的戏笑声。
“落ちたか?まあ、豚小屋に入ったんだな。”
(“他们掉进去了?呵,现在真进了猪圈。”)
其中一个兵士还故意朝下方吐了口痰,混着烟灰和讥笑。
他们不知道下面还有活人——
也许知道,但根本不在意。
他们不认为人会从这里“活着”出来。
乔磊缓缓侧过脸,借着尸堆里唯一的一点微光,观察四周。
他看见,所谓“万人坑”并不只是一个洞。
是两个互相套叠的“死亡层”。
上层约40米,堆的是近几年伤病者,服饰仍保留部分结构,尸体干瘪但未完全腐化。
下层深至70米,肉眼难辨,但其中不少已经石化骨化,可见年代更远。
他一边压抑心跳,一边判断路径。
他低声:
“这不是天然地洞,是有结构的。”
“左右各有倾斜通道,像旧式矿井废弃的通风道,往深处延伸。”
张芳抽泣着抬头:“你……你是说……有人在这活过?”
乔磊点了点头,声音极轻,却清晰如刀锋:“有人建过。也有人……没死在这。”
他抬眼望向通风井墙角的一块青砖,隐约能看见几个刻痕:
“右,生。”
乔磊眼神一紧。
有人,在死亡堆中,为后人刻过“生”的方向。
他忽然站起,语气短促:
“我们不能等死。”
“我带你们,往‘右’走。”
这一刻,尸堆不是终点,而是一道临界线。
他们,必须穿过别人的死亡,为自己——争取一次活着的权利。
乔磊打头,用工兵铲挑开堆在通风井口的铁渣和朽木。
一缕寒风从下方吹上来,混着腐气与冷湿,像来自另一个密闭世界的叹息。
王昭紧随其后,脚步虚浮,但咬牙坚持。
马星遥神色冷静,始终在队尾压阵。
张芳走在中段,神情已经开始恍惚。
这条通风道不是笔直的,而是一段段错落的螺旋梯,有时踩着尸骨,有时需要钻过铁网,有时则需跪地匍匐通过被塌方堵住的低矮空间。
通道里极窄极闷,呼吸都带回声。
张芳的呼吸越来越乱,眼前开始发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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